新文化运动的若干痕迹,颇似欧西的宗教革命:旧派与新派固相对立;新派与新派也多矛盾。1927年,鲁迅往广州,他写给李小峰的信,曾说:“与创造社联合起来,造一条战线,更向旧社会进攻,我再勉力写些文字。”但,他一直不曾和郭沫若见面,而创造社对他的攻击,倒反从那一时期开始了。而现代评论社、晨报社那一群文人,和创造社的作家,也并不见怎样和谐。志摩日记曾有这么一段珍贵的史料: “秋白亦来,彼肺病已证实,而日夕劳作不能休,可悯。(瞿秋白那时是文学研究会的作家。)适之翻示沫若新作小诗,陈义体格词采皆见竭蹶,岂女神之遂永逝?与适之、经农,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号访沫若,久觅始得其居。沫若自应门,手抱襁褓儿,跣足、敞服,状殊憔悴,然广额宽颐,怡和可识。入门时有客在,中有田汉,亦抱小儿,转顾间,已出门引去,仅记其面狭长。沫若居室隘,陈设亦杂,小孩羼杂其间。坐定寒暄已,仿吾亦下楼,殊不话谈。适之虽勉寻话端以济枯窘,而主客间似有冰结,移时不涣。沫若时含笑谛视,不识何意。经农竟噤不吐一字,实亦无从启端。五时半辞出,适之亦甚讶此会之窘。云上次有达夫时,其居亦稍整洁,谈话亦较融洽。然以四手而维持一日刊、一月刊、一季刊,其情况必不甚愉适,且其生计亦不裕,或竟窘,无怪其以狂叛自居。”
这段日记,使我们了解新文人之间的情绪。
不过,一碰到新派与旧派的论争,新派各集团的步调,又相当一致的。我们且把时期推移一段,且谈“五四”落潮后的第二回文白大论战;旧的方面,有《学术》和后《甲寅》,新的则《语丝》、《现代评论》、《晨报》、《京报》和上海的《觉悟》和《学灯》。那位对旧文学有兴趣的农学家胡先?,(笔者一直到抗战中期,才在江西碰到胡先生,那时,他任国立中正大学校长,也不时做些旧诗;旧诗做得并不高明)。他接在《中国文学改良论》之后,又写了一篇论新文学的论文,说:“胡适以过古之文字为死文字,现在白话中所用之字为活文字,而以希腊拉丁文比中国古文,以英德法文比中国白话,以不相类之事,相提并论,以图眩世欺人而自圆其说,予诚无法以谅胡君之过矣!希腊拉丁文之于英、法、德,外国文也,苟非国家完全为人所克服,人民完全与他人所同化,自无不用本国文字以作文学之理。希腊拉丁文之于英德法文,恰如法文与日本文之关系。今日人提倡以日本文作文学,其谁能指其非?胡君又谓废弃古文而用白话文,等于日本人之废弃汉文而用日文乎?吾知其不然也!”又云:“文学自文学,文字自文字,文字仅取达意,文学则必于达意而外,有结构、有点缀、有修饰、有锻炼,非谓信笔所之,信口所说,便足称文学也;今之言文学革命者,徒知趋于便写,乃昧于此理矣。”
学衡社另一主角梅光迪,也是胡适在美时期的论敌,他反对胡氏的历史的文学观念论,说新文学倡导者,“非思想家,乃诡辩家”。他说:“诡辩家之名,起于希腊季世。其时哲学盛兴,思想自由。诡辩学崛起,以教授修词,提倡新语为业。诡辩家之旨,在以新异动人之说,迎阿少年,在以成见私意,强定事物,顾一时之便利,而不计久远之真理。吾国今日提倡新文化者,颇亦类似。夫古文与八股何涉,而必混为一谈。吾国文学,汉魏六朝则骈体盛行,至唐宋则古文大昌。宋元以来,又有白话体之小说戏曲。彼等乃谓文学随时代而变移,以为今人当兴文学革命,废文言而用白话。夫革命者,以新代旧,以此易彼之谓。若古文白话之递兴,乃文学体裁之增加,实非完全变迁,尤非革命也。”这一派的复古议论,比林纾、严复说得圆通些,而且也并不牵涉到文学以外的伦常道德那些枝节上去。他们也支持了相当时期,牢守着他们的阵线,直到东南大学改组为中央大学,由“新潮社”的主将罗家伦来任校长;学衡派犹坚守他们的看法,虽是他们的看法,不为青年们所赞同。
1925年,那正是段祺瑞的执政时期;民初,那位逻辑文学家章士钊得位行其道,做了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,忽然要重新办起《甲寅》杂志来反新文化,反文学革命,做起卫道的战士来了。于是文白论战,就从“后甲寅”导火了。照章氏的说法:“自白话文体盛行而后,髦士以俚语为自足,小生求不学而名家。文事之鄙陋干枯,迥出寻常拟议之外。黄茅白苇,一往无余;诲盗诲淫,无所不至。此诚国命之大创,而学术之深忧。士钊所为风雨彷徨,求通其志,互数年而不得一当者也。”俨然是叶德辉、王先谦的口吻,比林琴南还钻更深的牛角尖了。他批评新文化运动,说:“呜乎!以鄙信妄为之笔,窃高文美艺之名;以就下走圹之狂,隳载道行远之业;所谓俗恶俊异,世疵文雅。文欤?化欤?愚窃以为欲进而反退,求文而得野。陷青年于大阱,颓国本于甚矣,运动方式之误,流毒乃若是乎!”他用擒贼先擒王的手法,对胡适之作正面的攻击,说:“今人之言,即在古人之言之中;善为今人之言者,即实善为古人之言而扩充变化者也,适之日寝馈于古人之言,故其所为今人之言,文言可也,白话亦可,大抵有理致条段。今为适之之学者,乃反乎是,以为今人之言,有其独立自存之领域,而所谓领域,又以适之为大帝,绩溪为上京。遂乃一味于胡氏文存中求文章义法,于《尝试集》中求诗歌律令,目无旁鹜,笔不暂停,以致酝成今日的‘底它吗呢吧咧’之文变。”
章氏舞文弄墨,颇沾沾喜。胡适在武昌公开讲演新文学运动,便说章氏之论,不值一驳;他揭穿了章氏所以由前《甲寅》变成后《甲寅》的因由,说:“行严是一个时代的落伍者,他却又虽落伍而不甘心落魄,总想在落伍之后,谋一个首领做做,所以他就变成了一个反动派,立志要做落伍者的首领了。他在《评新文化运动》一文里会骂一般少年人‘以适之为大帝’,绩溪为上京,一味于胡氏文存中求文章义法,于《尝试集》中求诗歌律令’。其实行严自己却真是梦想人人以秋桐为大帝,以长沙为上京,一味于《甲寅》杂志中求文章义法。”这样的牛角尖是钻不通的(章氏也自己承认钻牛角尖)。
和后《甲寅》对垒的新文人,不论《语丝》、《现代评论》或《京报》,阵容都是很齐整、很坚强的。而他们所碰的强敌,还不是胡适,而是比胡适更坚强的吴稚晖,一个嘻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老头子。他先后发表了《友丧》、《广说?》、《读经救国》的讽刺文章,使章氏哭笑不得。他又在《现代评论》发表了《章士钊——陈独秀——梁启超》和《我所请愿于章先生者》。他说:“章先生近来,拿腐败的理论来批评他,必是年来半夜里散局回来,路上撞着徐桐刚毅的鬼魂附在他身上,所以不由他作主,好似‘同善社’‘悟善社’的人们天天在乱盘里说话了。所以文人也者,即与嫖赌吃着金丹老土同其兴衰,文人如湿热污水,一时暴盛,即蚊虫臭虱,充塞墙屋。近年洋八股之鸱张,不够亡国;更费章先生之神,改吹土八股,正似猛兽之后,再继以洪水罢了!”他又从根本上针砭章氏,道:“国事也者,乃中华民国千秋万岁之国事。中国若无共通优进的器艺,实现共通优进的道术,何以与世界优进民族,共立于无疆。世界优进之器艺,如此剧变,不过百五十有六年。前半之进尚弛,后半之进更剧。中国一前一却,徘徊观望,若无其事。经不起再滑过了此后的廿五年,与世界共同程度,愈离愈远;恐怕无论如何的换招牌,终究是一个劣等民族罢了!”顽固守旧的人物,从来没碰到这样一位有笔如刀的对手,章氏也只好退避三舍了!
(选自《文坛五十年》,曹聚仁著,东方出版社1998年出版)